曹文轩:写作《草房子》的前前后后

   时间:2022-07-28 15:24

  陈香

  曹文轩的家在北京以北,离闹市颇有些距离,这符合他的创作理念,对时下的热闹与时尚抱以一定程度的警惕;他的家纤尘不染,客厅就是他的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柜一座又一座,这是一位真正的文人的家。正值冬天,阳光洒落整个阳台,窗外,中庭有雪。拜访者于是突然就会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曹文轩,创造了隽永、精致、永恒的《草房子》和《青铜葵花》。

  流行的不一定是好作品,这几乎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论。曹文轩判断,平行接受虽说也是一种接受,但平行接受并不是衡量作品的最后标准。“一部作品是否足够的好,主要看它的垂直接受,看它能否穿越时空。如果一部作品永远不受市场欢迎,今天如此,明天还是如此(除去特殊情况,如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等),还要说它好,这个口碑也许只是一些批评家们自己阐释出来的。”如果一些作品出版之日就是被人遗忘之时,或者只有被文学史家记起,没有读者记起,“它的价值是值得怀疑的”。曹文轩说。

  《草房子》,恰恰破除了这些魔咒。

  《草房子》的到来

  这或许和《草房子》的诞生过程有关。

  “《草房子》从萌生到最后问世,大概七八年的时间。”曹文轩酝酿作品的时间非常长,写作的时间却相对较短,他曾用怀孕和分娩作为比喻。而孕育期间也许是两三部作品同时进行的,虽然它们出世时是一前一后。“所以,《红瓦》和《草房子》出来的时候也就间隔一两个月,同时,一个作家在同一年里添了两部作品是很愚蠢的。”曹文轩笑言。

  对于有的作家,写作的过程可用“痛苦”来形容,而曹文轩的写作则是两个字——“流畅”。对于曹文轩来说,不把要写什么,怎么写,想得清清楚楚,他是不会坐在书桌前的。“一般腹稿都打好了,人物的对话在我心里过了好几遍了,到了写作的时候,不过像蚕吐丝一样,所以写作是很快的。”曹文轩一直认为写作是件非常轻松的事情,构思就是走到哪想到哪。在飞机上,他不知道用了多少别人的清洁袋,记下来了很多很多。“我一般去机场都提前去,坐在它的咖啡厅里,就很有感觉。很奇怪,人不能在非常安静的状态里头。所以,我理解了当年为什么海明威要到小酒馆里去。”

  甚至于他的写作时间都是规律的。“上午大概是9点到12点之间,下午是3点到6点之间,晚上就是8点开始,收不住就一直写下去。”

  但这并不意味着曹文轩对自己的文字不谨慎,“写到后面,作品想得很清楚、已经是成竹在胸了,我恰恰不着急把它写出来”,他的口头禅是“要晾一晾”。他知道,有这么一部作品已经等待了他很久,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辉的草房子,苏北农村的孩提生活,以及在生活中发生的一连串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其实,《草房子》这个名字很早就有了,它的意象一直在曹文轩的心里,只是,它在等待合适的机缘,浮出曹文轩的笔端。所以,“有些时候是不能着急的,你只能相信你写的只要是艺术品,它终究会获得它应有的承认”。

  说到作品的名字,读者可能注意到,曹文轩对作品的名字是非常讲究的。青铜葵花是好名字,山羊不吃天堂草是好名字,大王书也是好名字,有着一股霸气。好名字能给整个作品带来灵魂。

  “《山羊不吃天堂草》更有意思。当时刘健屏给我打电话,说曹文轩你给写一个长篇,我就答应了。过了半个月他打电话,说你告诉我书名。当时我桌上的一张纸上随手写着‘山羊吃光了天堂草’,我就随口说,‘好,山羊吃光了天堂草’。原来是想,要是没有时间就不写了,谁知道后来刘健屏过了半个月又打电话,说文轩你那个作品写得怎么样了,我说什么作品啊。他把名字记错了,说‘山羊不吃天堂草'啊。他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名字啊,这里边就有一种傲骨在。当时我就愣住了,我说,好,马上就写。”

  看来,每一部好作品都自有传奇。

  在当时写作的时候,曹文轩并不知道,《草房子》后来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按照我的思路去做就是了。十年前,大家写东西都不会太多考虑市场,写出了作品,有几篇评论发表,够了,从来不以作品的发行量为考量的。”在写作《草房子》的时候,曹文轩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强烈意识,“我是在做一个艺术品”。

  人性就是暗河

  很多人在问曹文轩,《草房子》是否带有自传色彩,但曹文轩的提醒是,小说里的自传性并不等于自传。

  “其实,一个作品,哪怕它非常倚重经验,但经验不可能是原封不动的。我区别过两个概念,即经历和经验。它们有一定的关系,因为有怎样的经历,就有怎样的经验。但是,经历是不能改变的,经验却是对事实的抽象。”曹文轩举例说,比如,父亲去世了,这是经历,但经验却是,一种悲伤的体验,无父的意识,而这种意识和经验可以进行变体,投射到许多方面,甚至是形而上的人类整体无父的记忆。

  “我写作,无非是两种,一种偏重于经验,一种偏重于虚构。《根鸟》《大王书》等偏重虚构,而《草房子》《青铜葵花》《细米》《红瓦》等,偏重经验,基本人物和故事都有原型。但是,哪怕是虚构的作品,也要写出十足的经验感。”

  这也许可以解释很多人向曹文轩提出的疑问:“一部反映六七十年代青少年的生活经历与精神成长历程的长篇,为什么会感动今天的孩子?”曹文轩的一个文学观点,就是文学根本无法再现其“有”。也就是说,《草房子》呈现的六七十年代青少年的生活经历与精神成长历程,也只是其表,真正呈现的,是曹文轩以自己的经验构建的文学世界,正是这个文学世界,感动了一拨又一拨的读者。

  “现实主义与写现实是没有关系的,写历史也一样可以与现实主义范畴发生关系。”在曹文轩看来,作家有两种,一种对当下的生活很敏感,一种则对过去了很多年的生活非常在意。“我可能是后者。我的思想对当下很敏感,但在艺术上,我是拒绝对当下敏感的。”曹文轩的想法是,他不写没有经过沉淀的生活。当然,这种认识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基本人性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异。就此,曹文轩做了一个精彩的比喻:“人性就是暗河。汹涌于地下的暗河是一直相通的,虽然地表是村庄,或者城市。”

  在这个文学世界中,之所以习惯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背景、青少年的视角来表达,是因为,“我对那段生活有非常深刻的记忆。其实一个作家,无论走多么远,对他来说,最宝贵的经验还是青少年的经验,这是经验的基础。我的审美观、我的思维方式、生命方式、叙述方式,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塑造。”同时,之所以写了那么多五六十年代的故事,可能还是和曹文轩内心深处对淳朴价值观的留恋和向往有关,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嘈杂的世界。

  《草房子》这部作品,无论是整体构思还是语言,都呈现出了浓浓的古典小说韵味,精致、干净、留白,联想到90年代后期,整体文坛都处在后现代的躁动、新写实的琐屑之风潮中,《草房子》就确乎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了。

  “到《草房子》,我的美学观更明确了。而之前,是处于一种模糊的下意识的状态。说到语言,我是非常讲究的,追求的是诗性。同时,我不同意有人将语言推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之上。”一个好的文本,经过翻译之后,语言美感很难完全保留,但小说还是要让人理解的。所以,曹文轩认为,小说最在意的应该是它能流通的东西,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都可以感同身受的,比如,命运感。超越文化与时空,“是我以为的文学的最高境界”。

  文学的本性

  在很多人说“文学无用”的今天,曹文轩明明白白地提出,文学不负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职能。“文学从来与房子无关,与粮食无关,与温饱无关,只与人的灵魂有关,与人的精神有关。不能用实用主义衡量文学。”曹文轩认为,中国文学几十年来最大的问题就是,认为文学有解决实际问题的职能,“这让文学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到它的正道上来”。但是,文学可以“安抚你因在这个社会拼搏而伤痕累累的心;帮助你焦躁不安的灵魂得到安宁;让你成为一个有情调的人,一个不同于俗人的雅人,提高生命的质量”。抱慰,陪伴和提升,是文学的关键词。

  这里牵涉到曹文轩对经典图书的判断。在曹文轩看来,具备经典可能性的作品,三个纬度是必不可少的,第一,具有道义感。“一句话,文学让人们知道,人应该怎么活着。”第二,文学应该具有审美功能,这是曹文轩一贯的判断;第三,就是悲悯情怀,曹文轩认为,这是正当文学所必须具备的基本情怀。“我不是一个主流的作家,也不是一个流行的作家,我在文学圈子里其实是孤独的。”之所以如此感受,是因为曹文轩感觉自己对文学的看法脱离了整个大的语境。他一向坚持文学的审美功能,欣赏19世纪托尔斯泰们,和20世纪上半叶鲁迅们的作品,“在他们的作品里头,不只有一个纬度,他们有深刻的思想,又具有很好的审美功能,还有非常深厚的悲悯情怀。这些纬度非常完美均衡地结合在一起。”

  而当下,曹文轩认为,文学的标准只剩下了一个——深刻,这个标准,大抵源自西方。“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的标准大概也就这一个,我们掌握着批评话语权的批评界精英在衡量一个作品的时候,也如此。”

  就此,曹文轩的发问是,“中国数千年,一代一代文学批评家所建立的标准体系中,我们所使用的范畴是格,格调,雅,雅趣,境,意境,味,我们原来是没有深刻这个纬度的。有谁能证明,深刻一定比意境更高明?”

  而且,有些“深刻”是值得怀疑的。“无非是把人往死里写,往恶写。比如,土窑里的乱伦,人人像猪狗一样生活的乡村。我们也有非常优雅的生活,为什么进入不了中国的银幕和文字?”曹文轩问。

  撒切尔的一句话对曹文轩很是刺激。她说,中国永远成不了强国,只能是个大国,因为它没有观念的输出。“确实,我们在接受西方时,是从来也不怀疑的。有哪个作家有这样的勇气,不是为诺贝尔而写作,也不愿意进入西方的评估体系呢?”

  本来,曹文轩想把自己关于文学的想法建立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但他坦承,“我发现我没有这个力量”。现在,他改换了一种方式,回到非常朴素的立场上,回到原始的发问,回到常识性的问题上来。

  无论如何,与西方的评价体系相比,“19世纪以及19世纪之前的文学标准也许更可靠一些,是我更向往的”,因为,“它们更合乎文学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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