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建立文明交流的新秩序

   时间:2022-07-13 10:25

  ——2019年5月15日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分论坛上的发言

  曹文轩

  让我们的话题从“交换”开始。

  1991年在阿尔卑斯山的高处,发现了一具冰人。谁也无法知道此人是谁,人们便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奥兹。他一定是一个距今久远的人。但即便是很久远的人,他身上的衣着以及他随身携带的一切,都能十分鲜明地向我们证明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交换状态和交换的意义。他的工具由铜、燧石、木头等制成,其中仅木头工具就有六种,并且是由不同的木头制成的(也许这些木头来自四面八方,并非能在一地生长)。他的衣着有树皮、兽皮(仅兽皮就有熊皮、羊皮、鹿皮和牛皮四种)。这些兽皮不太可能是他独自一人捕杀了这些动物而获得的,也不太可能全部都由他自己所缝制。他还带了可用来引燃火星的黄铁石和易燃的草。这具“武装到牙齿”的人,无声地告诉我们:正是他通过自己的劳动而获得的成果,从他人手中交换来他身上的一切,从而使他有了一种探索或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愿望和雄心。他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登山者。也许因为他不走运,赶上了雪崩或是他的身体在极寒状态中出了问题,而不幸夭折在了这座高峰。我们完全可以推想,在他的前前后后,也许有不少人完成了他们的艰难旅程,去了他们梦想中的遥远空间。如果这些人完成了他们的愿望,使雄心成为现实,那么必须有一个前提:交换——通过交换,他们具备了攀登或越过大山的条件。

  事实上,人类今天取得的一切进步,都离不开这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交换(这种随时随地发生的交换,因为太过司空见惯,以致于我们对此都已经变得麻木而不再想到这些发生在身边的交换)。

  至今,我们还没有感知到比地球人类文明更高级的文明。如果有,按理说,这种文明的创造者应当有高端的技术可以使他们光顾我们所在的这个旋转不止的星球了。除了我们的想象和那些奇思怪想的科幻小说所虚构出来的天外来客,我们实际上并没有看到任何他们曾光临过这个星球的迹象。我们可以一边将心思用在对天外的想象上,一边用在对一个问题的思考上(也许这种思考于当下更有意义):地球人类的文明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交换。

  我用我的野鸡、野兔,换取你的小麦和玉米(而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都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交换)。物质交换的同时,或者是之后,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思想的交换,我把我的思想给你,你将你的思想给我。与物质交换的不同之处是:当我将我的思想给予你时,那思想并未像山鸡和野兔那样,给了别人,自己就不再拥有了,思想是无形的意念,而意念将永远属于持有这一意念的人。当这个人一边持有自己的思想,一边又从他人那里获得不同思想时,一个近乎于物理学的现象发生了:思想开始碰撞,或是交融,于是新的思想能量产生了,这种能量的增加也许不是数学级的,而是几何级的。接下来的无休止的精神活动,使他在不断地接受他人的思想,而此时交换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已经不再有明确的交换意识,一切都是在无交换意识状态中进行的。

  也许我们应该将这一层面上的你来我往称之为“交流”。

  正是这种后来扩大为全世界范围的交换和交流,带来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在这已进行了数个世纪的交换与交流中,亚洲文明对世界文明的贡献是十分巨大的。而作为亚洲的一员,中国对世界文明之海的注入无疑是大江大河式的注入。中国显然不只是人类物质、科学、思想遗产的接受者,中国肯定同时是人类物质、科学、思想遗产的立遗嘱者。在这个遗嘱者的遗嘱清单上,我们可以看到长长一串遗产名称:火药、活字印刷、拱和榫卯建筑法、瓷器、十进制、机械钟、尾舵、运河水闸、铁链悬索桥、地震仪、空位表零法、曲柄、独轮车……仅在15世纪之前,中国人就曾在中国的天空下完成了百余种重大发明。那位与傲慢的西方学者分道扬镳、尽力对历史进行客观叙事的李约瑟,将中国的发明称之为“簇”——中国的发明常常是以一簇一簇的密集态势出现的。成千上万的战马因马镫的发明,纵横沙场,人马一体,大大提高了厮杀的质量;铸铁法,使生铁变成熟铁,加之不断演进的冶炼技术,带来的是一个金戈铁马的冷兵器时代;蚕丝技术,带来的是人类服装史的里程碑式的变革,轻飘、优雅、舒适的丝绸传遍世界,一时成为西方达官贵人的服装时尚,而由于价格昂贵导致黄金不断外流,一些政府担心如此靡费下去有可能会使国库亏空,而不得不以法令的形式告诫人们不得再穿丝绸服装;纸的发明,使用羊皮书写的欧洲有无数的羊免于血淋淋的屠刀;帆的出现,使船有了非能源动力,而人类在中国河流上第一次出现的纵帆航行,从而使船无比神奇地可以逆风而行;……。既熟知西方科技史又熟知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曾通过严谨的考证,告诉我们:“现代天文学所使用的既不是希腊人的黄道坐标,也不是阿拉伯人的地平坐标,而是中国的赤道坐标。”“整个免疫学都起源于一种基于中国中世纪医学思想的实践。”“早在望远镜发明350年前,中国人就已经发明了现代望远镜的赤道式框架。”还有深井钻探,“美国西部诸洲的一批石油井正是用中国古法钻成的。”著名的“李约瑟问题”的提出,尽管有很多人表示疑义,但史书上的白字黑字在、生动而真实的图画在,却又使疑问者无法颠覆。我们退一步讲,也许这其中有一些发明只是独立的发明,这些发明只是发明,并没有影响世界科学。但李约瑟不承认这一点:“在人类的交往过程中,我们看不见的交往渠道不可胜数,尤其是人类的早期阶段,我们决不能断然否定传播。”他将后来的许多科学发明看成是中国发明早就在暗中布下的“定时炸弹”(见《文明的滴定》)。

  中国的发明绝不只是口口相传的所谓“四大发明”。而上百种发明中的一些发明,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其实并不一定在这四大发明之下。“四大发明”显然是一个被缩小了的说法。还有一点是必须要指出的:中国文明对世界文明的贡献不只是科学发明,还有伟大思想源源不断地输出——哲学的,伦理学的,社会学的,美学的。谈及文明,往往将其与科学发明等同起来,是不恰当的。

  在世界文明史的叙述中,中国文明乃至亚洲文明,明显地被压抑了。

  古希腊文明,继而是古罗马文明,然后是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科学革命、资本主义兴起,从而进入现代文明。这样的叙述已经习以为常。这本是有关西方文明史的叙述,但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强磁场中,却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对世界文明史的勾勒。如此长久地叙述之后,全世界都将古希腊文明看成了世界文明的起源或是摇篮。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如此叙述,不再产生疑问。我们无意否认古希腊文明的意义——特别是西方在进入现代文明这一点上的意义。欧几里得的演绎几何学,还有民主思想的形成等,古希腊文明的位置确实崇高。但它对世界文明史的意义可能有点被夸大了。我们姑且不去仔细追溯古希腊文明与亚洲文明的关系(历史记载: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对一无所有的欧洲没丝毫兴趣,那里没有城市,没有文化,没有尊严,没有利益。同所有的希腊人一样,对亚历山大来说,文化、思想和机遇——同样还有威胁——统统都来自东方”(《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的世界史》,[英]彼得·弗兰科潘)。即使希腊文明本身的意义,也并不像西方学者们叙述的那样,好像全世界的文明无一达到它的境界,它是唯一的最高境界。事实上,在希腊文明兴起的同时,亚洲——亚洲的中国依然有许多重大的发明。

  另,我们理所当然地要提出:正确的文明史叙述,应当在强调现代文明时,要充分看到古代文明的作用——没有古代文明何从谈起现代文明?文明史的叙述岂能将现代文明之前的古代文明忘记得干干净净?西方学者在说希腊文明的意义时,仿佛在此之前的世界历史是一巨大的零,是一片空白。这种对文明源头不吝赞美之词的叙述背后,无疑隐藏着一个动机:源头的优等,就意味着后来一切的优等。文化优等主义、民族优等主义的影子被藏匿在叙述之背后已经很久了。

  世界文明——即使现代文明,也是包括中国文明和亚洲文明共同构成的。如上所说,世界文明史是全人类不同文明交换、交流的结果。客观、公正的文明史叙述必须是在去西方中心主义之后方有可能进行。

  我是中国文明的直接受益者。2016年8月20日,国际安徒生奖在新西兰奥克兰皇后码头举行,场面盛大。安徒生评奖委员会主席亚当娜女士在颁奖会上说道:“评奖委员会的委员们高度统一将票投给了一个中国作家。”获奖后,我向媒体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背景是中国。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因为我的国家强大了,我们的话语权在增强;二,是因为中国文明养育了我,从而使我的作品向世界体现了独特样态。留给评委们印象深刻的、浸润于我作品字里行间的悲悯精神,我心里很清楚,它源自于中国思想的核心单词:“仁”。我在坚持文学的普遍标准的同时,从根本上接受了中国的传统美学:意境、风雅以及“哀而不伤”、“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大量创作理念,从而为世界儿童文学提供了另样的美学范式。我是一个酷爱风景描写的作家,离开自然,与我而言,无法想象。我作品中的风景以及风景背后的含义,无疑吸引了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评委们。而这一点要深究起来,无疑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已经融化于我的血液与灵魂。……

  当然,我也一直以开放的心态面对全人类的文明,因为我深知交换与交流的意义与价值。是世界让我更加看清和懂得了中国文明的风采与神髓。这里藏着伟大的辩证法。

  “繁荣”这个词只适合人类社会,人类以外的一切物种,都与这个词无关。人类文明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追求繁荣的过程。今日之人类社会与昔日之人类社会相比,我们在经历了无数的繁荣之后,已发展到了一种极致——极大的繁荣。这种繁荣甚至使一些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产生了悲观主义推想:繁荣之后,是否会走向衰竭?但理性的乐观主义者认为:人类社会的繁荣根本就没有终极之日,我们只会从繁荣走向繁荣,走向更大的繁荣。

  而繁荣的前提是交换和交流。

  保守,停止交换和交流,就是繁荣的停止,就会落后,就会失去生命力。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交换、交流已进入日常状态。现在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的只是:如果说我们在物质交换方面处在经常性的顺差状态,那么,在思想交流方面我们则可能处在经常性的逆差状态。于我们而言,必须有足够的文化自信;于世界而言,应当建立一个公正的、合理的文明交流新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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